爬高山大嶺,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之時,猛見滿樹野花,你會忽然覺得,一切付出都值得。當然,這些野花最好似曾相識——稍有所知,卻未親眼見過;期待邂逅,急切間又夾些挑剔,跟初戀差不多。
初次翻閱近900頁的大型植物繪畫圖書《嘉卉百年中國植物科學畫》(簡稱《嘉卉》)時,我就是這個感覺。
馮晉庸繪的浙江紅山茶和卵葉牡丹、曾孝濂繪的珙桐和洱海南星、嚴嵐繪的伯樂樹、史謂清繪的舟柄鐵線蓮、陳月明繪的當歸、錢存源繪的廟臺槭、吳秀珍繪的大花四照花、王紅兵繪的馬纓杜鵑、馬平繪的硬阿魏和薏苡等,真是精美啊!“精美”是瞬間能想到的很樸實又不算離譜的形容詞。這些紙上草木,如在大自然中一般秀美、雅致;愛后者,就不可能不愛前者。
植物科學繪圖,與植物分類學相伴而行者,其最初功能是便于識別植物種類。植物世界多姿多彩,導致植物科學繪圖也五彩繽紛,科學與藝術(shù)之結(jié)合,形成一類特別美好的獨特畫種。
長久以來,植物科學畫雖是一個獨立畫種,卻極少以主角的面目登臺展示。植物愛好者平時翻閱中國的各種植物志,經(jīng)常遇到植物畫圖,卻是作為配角,很小的圖,僅為植物科學服務。
但此次不同,植物科學畫以主角身份出現(xiàn)在《嘉卉》這部宏大著作中,全中國、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欣賞它們,它們是永不撤展的藝術(shù)畫廊。這部書也成了所有想了解中國植物繪畫(不限于科學繪畫)的人,繞不過去的歷史文獻。它的維度、側(cè)面非常豐富,不同人會有不同的喜愛方式,很難想象翻開這本書的人會不喜歡它。
在我看來,《嘉卉》首先是一部綜合性的、集中國植物科學繪畫之大成的作品集,具有極其重要的史料價值。
植物志是一個國家綜合實力的象征。好的植物志,除標本采集和分類外,相應地必然有一批植物畫作,光憑照片不行。中國古代傳統(tǒng)繪畫中有許多植物畫,有的水平很高。但中國植物科學繪畫起步很晚,這種與經(jīng)驗科學之植物學相結(jié)合的、自然主義的、反映植物形態(tài)與解剖結(jié)構(gòu)的畫種,比西方發(fā)達國家晚出現(xiàn)了大約400年。但中國學者、藝術(shù)家非常聰明且努力,在不足100年的時間里,中國人的植物繪畫作品與西方平起平坐,每次對外展出都贏得刮目相看。而編寫各種植物志,特別是《中國植物志》《中國高等植物圖鑒》這類大項目的拉動,才使得中國誕生了這么多繪畫人才和作品。
《嘉卉》的策劃、主編、編輯并不想把這本書局限于一部專業(yè)畫冊,而是設計了多條線索,使之還具有傳播植物分類學、介紹中國植物學史的功能。該書特意邀請王釗博士撰寫了中國古代植物圖像簡史部分,使得圖書變得多維、信息量巨大。書中還包含著重要的歷史文化信息。特別是“中國植物科學畫的人才與隊伍”一部分,從馮澄如、劉春榮、馮鐘元、馮晉庸、曾孝濂、陳月明、馬平、楊建昆等,一直講到朱玉善、李愛莉、孫英寶、田震瓊、嚴嵐、李聰穎、劉麗華、余天一、魯益飛,為進一步研究近現(xiàn)代中國植物繪畫史提供了豐富的線索。
最后談我對植物畫的一個宏觀判斷。植物畫中除植物科學畫外還有別的種類,它將進入一個新時代,實際上也是回歸、接續(xù)近代科學之前的老傳統(tǒng)。大尺度上看,科學于中途介入、留下了一筆濃彩——正在走向過去的是植物科學畫(botanicalillustrations)的時代,作為歷史研究有很多內(nèi)容可以挖掘。接下來,植物博物畫(naturalhistoryplantsdrawing)將代表著一個新時代,它凸顯出植物科學畫即將消逝的輝煌。
隨著小康社會的到來,人們對植物的欣賞、利用必然多元化,家居布置可能會經(jīng)常使用植物畫,我個人看好植物畫的未來市場。基于科學的植物繪畫在中國已取得相當成就,但植物志都編完了,時代變了,相關(guān)人士要有危機感,應當利用好博物學復興的機會,完成轉(zhuǎn)型。老一輩植物畫家要向曾孝濂老師學習,爭取多帶些徒弟,教年輕人把植物分類學、形態(tài)學、解剖學甚至生理學、生態(tài)學與繪畫技法結(jié)合起來。這時,請師傅“傳幫帶”就顯得重要。對年輕人,不用特別擔心技法,把手藝傳下去。
在重視生態(tài)的當代,植物學散發(fā)著濃郁的人文氣息。植物,養(yǎng)育了我們;我們可從實用角度也可從審美角度、從文化角度來看待植物。(劉華杰)
(作者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