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有了“商”,然后才能有“翦商”。殷商的文化,被后世揚棄很多,但殷商人也給后世留下了很多。
01中國古代政治中有一個名詞——三代,指的是上古時期的夏商周這三個朝代。后世的儒家認為,夏商周三代是中國政治最淳樸、最有道德的“黃金時代”。儒家士大夫想要贊美某個政權,就說他們“政追三代”,意思是已經(jīng)趕上了三代那樣高的水平。
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一百多年前發(fā)現(xiàn)的殷墟,打破了這個神話。看了殷墟出土的人祭和甲骨文記載,人們才知道,原來商朝是個可怕的時代,根本不是后世所說那種淳樸、善良,而是殺氣騰騰、鮮血淋淋,有可怕的人祭儀式。大批的活人被刀斧砍殺,拋入祭坑。其場面之慘烈,后世的人看一眼都會心驚肉跳、驚駭不已。
好在,人祭這種可怕的事情,只在殷商時期盛行。進入西周,就基本消失了。秦始皇雖然以殘暴著稱,但隨葬的只是泥塑的兵馬俑,而不是活人。再往后,有小規(guī)模的殉葬——比如后宮的嬪妃宮女給皇帝殉葬,但殷商時期那種大規(guī)模、血淋淋的殉葬,不再有了。
于是,對中國古代歷史,人們就有了一個新觀念——商周之變,非常重要,是中國歷史一個重要的轉折點——可能是最重要的轉折點。周朝改變了商朝的很多基本特性,建立起全新的華夏文化,并成為后世中華文明的基礎。
02《翦商》這本書把上述新觀點詳詳細細、細致入微地剖析、展現(xiàn)出來,把商周之變的前前后后講述得非常清楚,把“翦商”的歷史意義分析得淋漓盡致,包括一些此前歷史學家很少提及的重要內(nèi)容,比如西周建立以后對殷商人祭傳統(tǒng)的徹底“大清理”,以及周公對新華夏文明的全面再造。這個“大清理”是如此成功,以至于殷商可怕的人祭歷史,幾乎被徹底湮滅在歷史深處。一直到近代殷墟的發(fā)現(xiàn),才讓這段可怕的歷史為人所知。
《翦商》對中國歷史“商周之變”這個關鍵點的把握,非常準確和精彩。理解中國歷史,必須深刻理解“商周之變”,否則就難以理解中國文化很多核心特質(zhì)的來源和演變。
殷商文化,和后來的周朝及后面的歷朝歷代,有很大區(qū)別,說是截然不同也不算夸張??梢哉f,《翦商》這本書勾勒出了華夏文明很多“文化基因”形成的過程。而且,這種勾勒建立在豐富的考古資料和歷史文獻的基礎上,有很高的學術性,并不是異想天開的“戲說歷史”。
有意思的是,正因為作者的論述以豐富的考古資料和歷史文獻為基礎,于是,在呈現(xiàn)了作者想要表達的內(nèi)容——商周之變的前前后后——以外,《翦商》這本書還間接揭示了同樣重要的內(nèi)容。不過,大多數(shù)讀者都沒注意到這個重要的揭示。
本文就打算說說這個往往被人忽略的地方。
03概括來說就是:殷商及其殘暴可怕的人祭,對中國歷史的作用是什么?
《翦商》對殷商可怕的人祭,基本上持負面和否定的態(tài)度,并在這個基礎上,論述周人和周公反抗殷商、取而代之的進步性。
這種進步性當然無可置疑。沒有這種巨大的歷史進步,就沒有后來高級成熟的華夏文明。但是,看待歷史問題,必須有歷史的角度,那就是,殷商的人祭,固然應該被更高級、更先進的文明取代,但這種可怕的人祭,在歷史上是否也有其獨特的作用呢?
第一遍讀《翦商》時,我重點看的是商周之變。我印象中作者并沒有涉及這個問題。后來,為了寫這篇文章,我又讀了一遍《翦商》,這才看出,作者其實想到了這個重要問題。在第16頁,作者提了這樣的問題:
“當先民從部落時代走向早期國家和文明起源,戰(zhàn)爭和人祭是不是"必要的惡’?沒有它們,是否人類就無法進入文明時代?”
在后面的論述中,作者其實多次觸及了這方面,可惜都沒有深入分析。當然,這個問題本身是個非常重大、復雜的問題。主要內(nèi)容是論述商周之變的《翦商》在這方面沒有深入展開,也很正常。這是一個值得寫一大堆書的大課題。本文嘗試著略說一二。
04人類文明史的一個核心復雜性就在于,為了文明,為了和平,反而要使用暴力,要殺人。文明產(chǎn)生于血泊之中。這是無可回避的歷史事實。
現(xiàn)在世界上的所有人類,生物學上都屬于“智人”。和智人不同的,還曾經(jīng)有過尼安德特人。尼安德特人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滅絕了,而且,就是在和智人的生存競爭中失敗了,所以滅絕的。那么,智人是怎么戰(zhàn)勝尼安德特人的呢?
考古學家反復研究以后發(fā)現(xiàn),就個體來說,尼安德特人并不比智人差,在體力等方面甚至優(yōu)于智人。智人勝出的關鍵因素是組織力??脊虐l(fā)掘發(fā)現(xiàn),尼安德特人最大的群體也不過十幾個人。而同時期的智人群體,已經(jīng)達到上百人。上百人打十幾個人,當然勝多敗少,甚至百戰(zhàn)百勝。就這樣,在殘酷的生存競爭中,除了少數(shù)基因加入智人基因,作為一個物種,尼安德特人被智人滅絕了。
眾多個體分工協(xié)作組成的群體,是智人最終成為食物鏈頂端的關鍵因素,也是人類最終產(chǎn)生復雜文明的關鍵因素。被整合到一起的人數(shù)多少,是人類發(fā)展史中最重要的指標。一言以蔽之就是:人多力量大。
問題在于,把沒有血緣關系的人們整合到一起,非常非常難。現(xiàn)在我們生活在十億級別的國家中,覺得十幾億人互相認同為同一個國家的人,這事稀松平常沒什么可說的。其實,如果換個角度來看就會意識到,這事堪稱奇跡!
一個東北人和一個云貴地區(qū)的人,生活區(qū)域相隔幾千公里,衣食住行、生產(chǎn)生活各方面都截然不同。這樣兩個人遇到一起,居然認為自己是同一伙人——都是中國人。這可不是自然而然的,而是人類幾千年上萬年演變的結果。在這個演變過程中,流血和殺人,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。
05從人類進化史的角度來說,智人都是“走出非洲”的共同來源。走出非洲以后,在漫長的歲月中,智人逐漸散布到世界各地,開始只是幾十人、上百人的小部落。這個規(guī)模的群體,已經(jīng)足以讓人類戰(zhàn)勝絕大多數(shù)動物。不過,這時,還遠遠達不到文明和國家的水平。
殘酷的事實是,這個階段的各個小部落,他們的命運,絕大部分都以滅絕或被其他部落、部族吞并而告終。這個數(shù)量級別的人類群體,一場較大的自然災害,就足以讓他們死絕。而更殘酷的是來自其他部落的生存競爭。
起初,人口總數(shù)很少,散布在各地的小部落,彼此之間有自然分隔,接觸不多。后來,人口繁衍漸漸增加,部落之間的接觸也就多了起來。伴隨著接觸多,互相攻殺、掠奪也就多了起來。對原始人來說,獵殺動物,和攻殺其他部落,沒什么區(qū)別。餓極了,看誰都是一堆肉。
就是在這種殘酷無情的生存競爭中,有組織力的、規(guī)模較大的部落,會漸漸勝出,成為“幸存者”。問題在于,為什么不同部落的組織力,會有差異呢?什么樣的部落,能整合更多人形成更大的規(guī)模呢?
在人們的印象中,華夏文明產(chǎn)生于黃河流域。后來,考古學在長江流域等很多地方都發(fā)現(xiàn)了古代遺存。于是有了“滿天星斗”的理論,認為華夏文明的產(chǎn)生不是僅有黃河流域這個單一源頭。
“滿天星斗”固然是事實,但后來終究還是“皓月當空”,黃河流域的文明成為和華夏文明的主流。長江流域的很多古文明,都先后消失了。
細看那些消失的古文明遺存,共同的特征是“暴力性”不強?;蛟S是因為長江流域的自然條件比較好,人與人之間不必激烈爭奪,這些地方的古文明遺存中,很少見到防御工事、兵器等等,主要的設施都用于生產(chǎn),而不是殺戮。比如最重要的城墻,在長江流域的古文明,主要是為了防洪,而不是為了打仗。
不打仗、專心生產(chǎn)、和平,看起來很好,但也正因此,人與人之間的聯(lián)系,沒有那么緊密,部落的規(guī)模,也不是很大。各家各戶,干自己的活兒,或者耕種,或者漁獵,有什么必要聚在一起呢?
沒有戰(zhàn)爭,沒有人祭,和平祥和,歲月安好??瓷先]什么問題。
06相比之下,北方的自然條件要比長江流域差一些。各家各戶不具備分頭過小日子的條件。大家要湊到一起生活才行??陀^上,部落規(guī)模就要擴大。但是,沒有血緣關系的人們,怎么讓他們心甘情愿聚到一起,并為了群體放棄很多自己的小利益呢?
基本上只能靠殺人。
這里的殺人,既包括殺其他部落的人,也包括在內(nèi)部殺自己的人。殺其他部落的人,不但能搶到好東西和勞動力,更重要的是,殺了人,流了血,“自己人”和“其他人”之間就有了不共戴天之仇。這樣一來,“自己人”就只能心甘情愿在聚在一起。如果某人被部落放逐或者拋棄,無異于被判處死刑。這個無人保護的家伙,很快就會“其他人”殺掉。
“自己人”有了強烈動機聚在一起以后,就有了維持內(nèi)部秩序的需要,也就有了殺掉內(nèi)部那些不守規(guī)矩、違反秩序的人的必要。這時,早期小部落時期的歲月靜好,也就一去不復返了。部落越大,規(guī)矩越大,相應的,生存力、戰(zhàn)斗力也就越大。
南方長江流域那些依然“歲月靜好”的小部落,基本上都是被來自北方的大部落武力消滅或者吞并的。有青銅武器和雙輪馬車的商人,很可能來自北方,經(jīng)過現(xiàn)在的東北和華北地區(qū),南下到達長江流域,向西進入河洛地區(qū),建立起商朝的。
因此,商人的文化,帶有強烈的暴力和殺戮色彩。他們的人祭,也是維持內(nèi)部整合、團結的必須手段。每一次殘酷的人祭,都在向在場的所有人宣示:誰是自己人,誰是其他人。自己人應該怎么生活在一起,應該怎么對付其他人,等等,等等。在那個文明的早期階段,只有這種殘酷的、無法忽視的辦法,才能把整合的概念、社會的意識強行灌進每個人的頭腦——面對血泊,每個人都知道,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小事,這是事關生死、極端重要的大事。
實際上,東亞大陸的第一次的大型整合,正是在嗜殺的商人主導下完成的。勇武好戰(zhàn)的商人,手持青銅武器,駕著馬車,在東亞大陸東征西討,把很多分散的小部落,初步聚合成為一個共同體。
原來處于西部的周人,正是被商人征伐、整合進來的部落之一。商周之變,固然奠定了后世華夏文明的眾多核心要素,但在此之前,商人已經(jīng)給周人留下了一個初步的、但已經(jīng)很成型的共同體。周人的歷史作用在于進一步強化了這個共同體,為后來秦始皇的統(tǒng)一奠定了更加堅實的基礎。
也就是說,先有了“商”,然后才能“翦商”。殷商人的文化,雖然被后世揚棄很多,但我們不能忘記的是,他們同樣給后人留下了很多。沒有他們的殘酷和嗜殺,中華大地上的眾多小部落,就不會走上聚合、整合之道。
戰(zhàn)爭和人祭,在整合、聚合人群,形成文明和社會時,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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